埃德蒙小队的人一个个进到这个房间里，接受伊萨克的盘问，然后离开。先是维莱娜，然后是罗娜，居恩，达米昂……不，是达芒，斯蒂耶特总是记错那个红脸高个的名字。没办法，毕竟那个大男孩并不是她这里的常客。
斯蒂耶特感到身体非常沉重。她从昨晚开始就有些困乏，在半夜阿西乌斯的人来了之后她没有休息，一直在配合着对方的调查。她开始发烧，腰背手脚上的肌肉都酸得要命。她没有印象自己什么时候有着凉过，不过现在确实是感冒了。
发热多多少少打断了她思绪，这让她感到很气恼——明明一系列事件连成的网络是很有趣的研究和思考的题目，她却在这个时候状态很差，无法全力投入思考。
是的，斯蒂耶特•“没有称号”•伽纳森不在乎自己是否被视为叛徒，因为她自己对此心知肚明，这是无论任何人污蔑，无论任何事掩盖也无法磨灭的真相。所以她淡然地回望着每一个向她投来疑问眼神的队员，并用眼神告诉他们“别担心，我不是叛徒”。
坐在她身边的少年埃德蒙也丝毫不紧张。凭她对埃德蒙的了解，她相信对方一定也秉持着和她一样的信念。
对于伊萨克所做的事情，斯蒂耶特没有丝毫怨言。虽然那男人性格怪癖，疑神疑鬼，待人态度极差，但那颗脑袋里想的东西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事实上凶杀案的线索在埃德蒙身上就已经断掉了。在分别审讯之后，她得到了和埃德蒙交谈的机会，那少年仔细地将楼上发生的事情向她复述了一遍。她很确定伊萨克无法无视这一点：小圆盾在大力砸人的时候将血溅在天花板和数米外的电报台上，而那少年身上没有沾上一丝血迹。
其次，埃德蒙若是犯下如此罪行，携带着提取机密文件的委托书逗留在现场明显不是聪明的行为。他既没有跑，也没有破坏任何现场的痕迹和线索，一直都很合作。若是间谍都如此这般，阿西乌斯就没有什么活要做了：抓住一个他们就可以“顺藤摸瓜”把所有间谍都找出来了。
持续了一整天的问询总算是结束了，除了上厕所，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
当最后一个前来的法比•鲨目教头走了之后，伊萨克下令解散了这里剩下的阿西乌斯队员。他目送所有人离开后，长出一口气，坐回到她对面说道：“谢谢你的合作。”
“你也知道累啊，哼。”斯蒂耶特活动活动又酸又僵的身体，瘫在阅读椅里。
“哈，当然了。”那歪嘴男人咧嘴苦笑了一声，揉了揉右脸，以便让他那可怖的嘴角能回到原位。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为我们正名？”埃德蒙一点余地都没有留给伊萨克，单刀直入地问道。
“还没有到你说话的时间呢，猛火。”伊萨克斜视着的眼睛和傲慢语气都在表达着他对埃德蒙的不满。那少年不为所动，没有反应，他已经知道现在不是正确的开口时机了。
同为她这里旧时的常客，伊萨克和埃德蒙虽然因为截然不同的性格而无法成为朋友，却也建立了一种微妙的相处方式——他们并不相互厌恶，但保持着距离，在必要的时候相互利用。
“斯蒂耶特，我们的线索断了。”完全换了一种语气，伊萨克对她道歉：“请原谅我今天利用了你。但是这是我必须做的，毕竟间谍可以是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
“没事，我理解。”她抬手制止那男人继续说下去，“换做是任何人都会先搞清楚面前的问题，然后再考虑更深层的。”
伊萨克语调平稳地换了个话题：“谢谢理解。最近我们被叛徒搞得焦头烂额。敌人很狡猾，我们总是晚到一步，或者只能被动反应，有时候甚至抓不到任何实在的证据向理事会报告。通海阀被破坏我们完全没有知觉。而这次也许是最接近的一次，发生了命案，可惜让凶手跑了。”
他就像是在向朋友诉说一样陈述，将遗憾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她。这是伊萨克•红海葵对斯蒂耶特独有的尊重。她并不觉得是自己一手培养了伊萨克，但他始终坚持将她称作自己的导师。
“早上已经和你说过我和埃德蒙的想法，所以让我直说吧：我对这一系列的事件很感兴趣，我要调查。”其实，他偶尔会和斯蒂耶特讨论工作上的事情。基于他们之间的互相信任，斯蒂耶特几乎已经成为了阿西乌斯的一员，只不过她会不会帮助他们取决于她的兴趣——只有那些难题才能吸引她。
歪嘴男人的眼中闪出一丝笑意，但他的脸只是抽动了两下，没有露出任何笑容：“如果我有任何消息，我会告诉你。”
“那么告诉我，伊萨克，你今天的结论是什么？”斯蒂耶特很好奇对方利用自己一天，观察到了什么。
事实上经过一晚上的审讯，伊萨克在清晨就已经得出他们不可能是凶手和间谍的结论。但那个小圆盾始终让他很在意：凶手可以用任何一个队员的武器，甚至是厨房里的餐刀或匕首，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埃德蒙的盾。
这毫无疑问是栽赃。为什么目标是埃德蒙？伊萨克不知道，埃德蒙自己也一头雾水。但无论这是不是针对埃德蒙的，偷走圆盾的人一定是丢失那天的训练场周围。所以他们装作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将凶杀和间谍嫌疑加于他们之上，观察每一个前来接受问询的队员。若是这是针对性的栽赃，经验不足的人就会在这里露出马脚，趁机落井下石。
“我不知道。”伊萨克皱眉说道，“他们的反应都很正常。”
罗娜的小队、法比的小队、同时训练的约安•强帆的小队和接替他们的尼森•虎爪的小队，这些小队的队员们都一一前来接受了问询。他们或是表示了震惊，或是表示对两人并不了解，然而没有人看起来和这件事有瓜葛。
对方足够有经验，没有在这里暴露。从能互相印证的不在场证明来看，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在昨晚十点半出现在电报室。
“至少我们知道对方是有组织的了，这可比把突然发生的凶杀案当做间谍案思考容易多了。”这就是斯蒂耶特的结论。她的脑子还有些糊涂，没法把观察到的破碎细节联系到一起，不过至少这样的推断还是能够完成的：“偷走小盾的人不是凶手，或者是凶手在这群人之中串供。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说明我们在面对着两个以上，有经验，有组织的敌人。”
“这个我觉得很明显。”伊萨克不悦地扬起头，自傲地说。
“哦，是吗。上次你们捕风捉影一般地把粮食消失当做是间谍活动，最后发现是鼠患，谁为此负责啦？”斯蒂耶特的头脑就像一个档案库，一切让她兴趣的信息存在头脑中后就再也不会忘掉。
那金发男人站了起来，抽动的嘴角说明他正在强压自己的情绪。待过了几秒，他长出一口气才说道：“是我。但请不要再提三年前的我了。”
伊萨克是一个有特殊才能的人，他能够针对一个问题一次想出成百上千种答案，选择其中最合理的答案对他来说只是根据条件逐个排除，这让他很擅长识破阴谋。然而在面对简单的问题时他反而会因为想得太复杂而失去方向。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即使最近迦兹朗又卷土重来了，必要的思考不能丢。”
“明白了。”倔强地抿着嘴，伊萨克始终没有低下他高昂的头。
“你如果没有结论就说明现在可能性太多了。”斯蒂耶特摇了摇发沉的脑袋，抬手将落下的发丝推到脑后，“在这里呆着没用，我也太累了。”
“好，那么我今天就告辞了。”金发男人整理了一下阔领衬衣的袖子和领子，走到了门边，“我明早会派人去通知，你们只是因为接近现场而被怀疑。”
埃德蒙点了一下头，简单道了谢。
“希望咱们都别再见了。”带着不变的戏谑，伊萨克走出了门。
当然，伊萨克从不会为了找人聊天而来，他的出现意味着异常，甚至阴谋。四年半前他仅凭电报室交接班记录、人们的集会动向和一些不靠谱的小道消息预言了迦兹朗的渗透和煽动。那时候仅是一个阿西乌斯触手的他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他一直耿耿于怀。不过由此而起，叛乱之后伊萨克的才能被发现，不出半年就在肃清叛徒的过程中被提拔为大脑，成为了红海葵教头。
“我没想到他直接亲自出动了。”待门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埃德蒙才说话。
“嗯，这说明在他的脑子里，这一系列的事件是和前几周内斯堡城邦发生的事有关，而且极有可能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如果迦兹朗是想和他们正面硬碰硬，顺便耍点小手段的话，伊萨克更多的时候会是坐在会议室和办公室里，站在他那面钉满笔记纸片的墙前，研究下一步的对策。
“若他不是心里急的话，他也不会主动告诉我他陷入了困境。”
身边的少年捏了捏太阳穴，叹了一口气：“不过他的出现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
麻烦？斯蒂耶特费劲地转头，望向埃德蒙，那少年双手掩着额头杵在桌上，一如既往皱着的眉头就如同从没松开过一般拧着。
伊萨克没有对埃德蒙做任何事，少年的名誉也很快就会恢复，那他是在担心着什么？
少年的脸几乎全被双手的阴影所遮盖：“是伊拉。”
若埃德蒙不提起的话，斯蒂耶特绝想不到这方面。仔细回想，所有来过的人里，唯一对伊萨克抱有很明显厌烦甚至敌意的人就是伊拉。斯蒂耶特不那么了解这个最近几个月才开始偶尔光顾图书室的女孩，但她很容易看出对方眼里燃烧的感情——源自不屈的愤怒。
“我明白了。”她知道，“但是她……”
“别小看她。”埃德蒙提醒，“即使伊萨克明天承认自己错了，她只会在这条路上挖得更深，以证明自己比伊萨克强。”
因为没有人提起过这对兄妹的矛盾，斯蒂耶特不了解伊拉会为此做到什么地步。
“答应我，如果伊拉来找你的话，或者是你看到伊拉的话，劝她离这件事远一点。”埃德蒙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在关掉大部分灯光的阅读室里，他脸上仅有蹙紧的双眉之下的双眼是亮着的，里面写满担心。
这样请求的语气埃德蒙极少使用，斯蒂耶特明白那少年是认真的。他不希望伊拉因为对兄长的赌气而陷入这令他和伊萨克都为之头疼的事件之中。
“好，如果我遇到她的话。”
埃德蒙又坐在那里沉思了许久才走，他也和伊萨克一样，想不出任何结论。斯蒂耶特把这种状况称为“黑云”，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些事件之间具体是怎么关联的，也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他们只能靠着偶尔划过天空的闪电——事件的发生——才能一睹黑云上某处的细节，借此推断云其他部分的样子。
斯蒂耶特总算可以休息了，她感到非常的疲惫。和往常通宵看书的疲劳不同，这是一种仿佛身体被抽干的痛苦。一整天她都在和瞌睡作斗争，甚至有数次无法抵御睡意不得不趴在桌上的时候。现在，脖子、肩膀、背、腰、腿，甚至手指关节都在酸酸作痛，让她无法继续之前的思考——总有一些细节在拨动着她的神经，告诉她哪里不对。
斯蒂耶特一直尝试着将脑中信息的碎片捞起，拼成一副完整的画面，但她无论怎么努力，这副模糊的云图仍然缺了一大角，让她甚至无法猜出其中黑云的模样。
也许是疲劳和发烧的共同作用，她放弃了继续思考。她把图书室内最后的灯关上，提前在门上挂了“现已关门”的告示，走回到图书室深处用大书架分隔出的房间。
身上的长袍和长裙很碍事，但她没精力脱下它们。她扑倒在数层草席和鸟羽填充的软床上，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将薄毯拉到自己身上。
“希望明天病能好一些，好让我能思考……”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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